越过高山,我们见到一道“光”

2021年02月27日 11:44   来源:新华网

  新华社记者许晟、杜刚、路一凡

  很难想象,在这个时代还有人需要就着雪吃馕充饥!

  从号称“中国西北第一县”的新疆哈巴河县,沿219国道向北出发,踏着积雪的山路,翻越两座海拔超千米的达坂,就进了哈巴河县铁热克提乡。

  冬夜的铁热克提乡静悄悄,点点微光从牧民的小木屋窗户中透了出来,衬着屋外的大红灯笼,显得静谧、喜庆。这个“雪乡”持续多年稳定的光亮,和一名在此坚守18年的电力工人息息相关。

  他叫:赛力别克·哈楞别克。

新疆阿勒泰地区哈巴河县加依勒玛乡,赛力别克·哈楞别克巡检线路后,就着雪吃馕。新华社记者杜刚 2月5日 摄

  那一年,他成大山里的第一名电工

  2003年,铁热克提乡接入公共电网,460多户牧民从此用上稳定的电。但是,穿越大山的高压线易遭雷击、雪崩、洪水破坏,需要一名电力工人常驻于此保障运行。

  当年8月15日,30岁的赛力别克带着一货车的电表、几个攀登电线杆的脚扣、一摞子导线、几把螺丝刀,从哈巴河县城来到铁热克提乡,在新成立的乡供电所里,成了唯一的员工。

  “我是一名共产党员,也是哈萨克族,当时就觉得在这里工作有语言优势。”谈起18年前的决定,赛力别克很平静,似乎没什么困难。

新疆阿勒泰地区哈巴河县加依勒玛乡,赛力别克·哈楞别克(右)和同事在巡检线路。新华社记者杜刚 2月5日 摄

  现实是另一番景象。当时条件差,乡里村上没有一截柏油路,11月至次年5月总是大雪封山,齐腰深的积雪中,出行只能靠骑马,或是马拉爬犁,吃口蔬菜是不可想象的。

  当时供电所的条件更苦。赛力别克初来时,长达一年半的时间寄宿在老乡家中,没有办公房屋、没有出行工具、不能自己做饭,收来的电费,只能用个塑料袋装着,要么放在床底下,要么挖个坑放坑里。

  “老乡们非常热情,不管有事没事,进了家门,他们总会邀请我喝碗奶茶,吃个包尔萨克(民族特色油炸面食),不吃他们还生气。”一年半的时间里,赛力别克靠着老乡解决吃饭问题,身体还胖了起来。后来,供电所租了一户牧民家的小木屋作为办公场所,他终于有了可以自己做饭的条件。

  生活安排好了,但工作的繁杂超乎了他的想象。刚装上电的牧民们,还不懂很多用电常识。保险丝烧了怎么办?灯泡坏了怎么换?开关绳断了怎么办?不少业务其实并不属于供电所负责,但赛力别克对每个需求,都尽量满足,不管路有多远,事有多小。“怕他们自己装不好,不安全。”他说。

  与铁热克提乡一山之隔的奎屯岭深处有一个村庄,是赛力别克最难抵达的地方,今年这里只有3户人家留守。努尔兰别克·俄肯便是其中一家。他还记得1月5日,赛力别克踏着深雪来到家中维修电路的场景。

  “那天上午11点多,孩子正在电脑上做作业,突然没电了,家里什么电器都用不了,孩子作业也耽误了下来,特别着急。”努尔兰别克说,他只得给赛力别克打电话,但心里特别矛盾,希望他快点来,又怕大雪封山他来了有危险。

  “接到电话半小时左右我就出发了。先从铁热克提乡开着公司的皮卡车走经奎屯岭的老路,但走到半路,雪太深封住了路,只得原路返回铁热克提乡,再从反方向绕道哈巴河县城经塔勒德村进到山里来。”赛力别克说,这一绕就多了70公里左右。

新疆阿勒泰地区哈巴河县加依勒玛乡,赛力别克·哈楞别克(左)和同事骑着雪地摩托巡检线路。新华社记者杜刚 2月5日 摄

  不仅是远,还危险。经奎屯岭下到村子的“之”字形山路上也堆了近30厘米的积雪,车子边走边滑,一不小心就会滑到栏杆外,之前也确实发生过类似的意外。“再远也得来,那时快到春节了,我们要保证每个用户都用上电。”

  而实际上,努尔兰别克家仅仅是烧断了保险丝。赛力别克判明电路损坏状况后,随即更换保险丝,并在电闸边上加装漏电保护器,前后不过十来分钟。

  “修好电后真好,赛力别克真好!”努尔兰别克竖着大拇指、不停地笑着说,有了电,不会耽误了孩子做作业,自己也能看看电视剧,用洗澡机洗个热水澡了。

  18年来,铁热克提乡的硬件设施不断改善,牧民们的用电设备也丰富了起来,随意走进一户牧民家,都能看到电视、洗衣机、冰柜,有的还装上了消毒柜,开上了牧家乐。

  赛力别克的努力,牧民们看得见。

赛力别克在户外巡线。新华社记者杜刚 2月7日 摄

  那一夜,他差点丢了命

  那是一次雪崩!

  2007年1月的一天,雪已经积了半米多深,赛力别克在离供电所20余公里的阿克布拉克村干完活,一人骑马沿着塔铁高压线回供电所。这是他每月一次巡检线路都会走的路,是回供电所最近的路,也几乎是唯一的路。

  下午6点左右,他刚刚越过茂易特河,走进一个山坳,山坳两边是斜度近70度的荒山,一条30厘米宽的走马小径在离坳底20余米的地方歪歪斜斜地伸向远方。

  雪崩,300多立方米的雪突然从赛力别克的头顶扑了下来,把他连人带马推进了山坳中。几秒不到,他便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被雪压在了谷底,腹部以下动弹不得。在他不远处,跟随他多年的马,只露出了个头。

  “刚开始半个小时,我都是懵的。”赛力别克说。他试着用力地左晃右摇,但都动不了。雪崩滑落的雪已经被夯实,硬得像是黄土般,牢牢地箍住了他,同时被困住的还有那匹叫“吉瓦斯(音)——老实的”马。

新疆阿勒泰地区哈巴河县加依勒玛乡,赛力别克·哈楞别克(右)和同事在巡检线路。新华社记者杜刚 2月5日 摄

  手机没有信号、方圆5公里没有人烟,这个时间点不可能有其他行人。山谷中已不见阳光,没有带吃的,厚厚的雪正将冰冷慢慢地渗进他的身体。没多久,一轮圆月升了起来,他清晰地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狼嗥。

  “当时我很害怕,我怕冻死了,怕被狼吃了。要是被狼吃了,要到明年春天他们才能找到我!”赛力别克说:“我死了,孩子老婆的日子怎么过?!”那一次,他哭了。

  哭过之后,他振作了起来,摸索着找到了攀爬电线杆的脚扣,一点一点地将雪从身边挖开。“硬的地方就用脚扣的尖头挖,松一点的地方就用搭脚的这边挖。先挖出一只脚,再挖出一只脚,再用同样的方法,把马给挖出来。”直到半夜3点多,他才和马一起脱了困。

  凌晨5点钟左右,一人一马回到了空无一人的供电所,赛力别克架上了火、给马添上了料、将一件皮大衣盖在了马身上,再慢慢地用火将冰冻住的鞋子烤化、脱掉,双脚已经被冻得通红。这时,他才有心情管管自己的肚子。他提了一桶水,给马添了大半桶,剩下个桶底煮了碗泡面,“总算是活了过来”。

  “我过了好几年才知道,那天他回去以后差点死掉。”69岁的恰迪提·恰依都拉说起这事仍面带不忍。那天,赛力别克就是给他家装上新电路后,回家遇的险。

新疆阿勒泰地区哈巴河县加依勒玛乡,赛力别克·哈楞别克(左)和同事骑着雪地摩托巡检线路。新华社记者杜刚 2月5日 摄

  这样的危险不止一次。2018年的那个冬季,雪特别大。12月下旬的一天,他和同事给努尔兰别克所在的村子修完变压器,返回供电所的路上,又是连人带马跌入深坑,右腿被死死地压住。

  万幸有同事在身边,他才脱了困,并在同事的帮助下,上了马背,将骨折了的右腿固定住,走出了深山。自2007年独自遇险之后,铁热克提乡供电所便增加了人手,从此不再一人出工。但至今,除了赛力别克,供电所其他人已经换了3拨。

  2015年,那匹叫“吉瓦斯”的老马,在一次雪崩中丧生。“很多牧民都认识它,很多人都很难过。”赛力别克悄悄抹了把泪说。

  如今,赛力别克的条件相对好些。2015年,供电所建成砖混结构的办公楼,用上了电暖,出任务归来,再不是冷冰冰的空房间;2019年底,公司给供电所配备了一辆德国进口的雪地摩托,可以适应复杂地形,越是雪深、雪大,越跑得稳,马和爬犁从此被淘汰。

  为什么这么危险、这么难还要留在供电所?“刚来时也想过要离开,但现在不想了,我就在这里,保障现在的612户牧民用电,给牧民做服务。”赛力别克的回答,朴素、真诚。

新疆阿勒泰地区哈巴河县铁热克提乡,赛力别克·哈楞别克(右)去看望村里的一户老人。新华社记者杜刚 2月4日 摄

  那一刻,“光明”在雪山闪耀

  加热克——哈萨克语,光明的意思。

  春节临近,赛力别克和同事一直忙着节庆日保电工作,为了边境村庄的“光明”。按照惯例,他们需要在节前把供电所负责的3条共约70公里的线路,仔细检查一遍。

  穿上工作服、绑上雪套,戴上安全帽,跨上帆布包,帆布包里装着望远镜、记录本、扳手,还有一张大馕饼,赛力别克和同事跨上雪地摩托,开始沿着线路巡检。

  “这雪地摩托劲大,靠近膝盖的地方、把手都是会加热的,过雪地特别厉害。”赛力别克摩挲着雪地摩托说。但到了野外,雪地摩托也不能到所有需要的地方去,危险仍然存在。

  “要记住这棵白桦树,从这里到下面的红杉树,中间不要走,有个大坑,雪大的时候就盖住了,人掉下去很难爬出来。”一边走,赛力别克会将这些经验教给跟班的徒弟。18年来,他反复走过的路,已经熟得不能再熟,但他正努力将这“光明之路”传承下去。

新疆阿勒泰地区哈巴河县加依勒玛乡,赛力别克·哈楞别克(左)和同事巡检线路后,就着雪吃馕。新华社记者杜刚 2月5日 摄

  走得累了,赛力别克和同事突然双腿一跪,跪在了雪地上,不一会儿,便斜斜地躺了下来——这便是他们的休息方式。“一个姿势久了,雪就化了,衣服会湿。跪着的雪化了,再换躺着,可以多休息会儿。”赛力别克的同事加那提·木拉提说。

  野外的午饭更是简单,只有馕,一口雪、一口馕。“这个雪吃在嘴里像水一样,馕是干的,一块吃好吃得很,也甜得很。”赛力别克边说,边用左手扫了扫身边的浮雪,抓起一小把雪直接塞进了嘴里,伴着干馕嚼了起来,嘴边还残留一圈的雪沫子。

  在他的眼前,是连绵的雪山,雪山中间的平地上,点缀着一个保留着原始风貌的小村庄,四周只有风声轻呼,好一派北国风光。赛力别克吃着馕望着这美景。也就只有这片刻,他才能有放松的感觉。

  有人问为什么不拿保温杯?“外面太冷了,时间一久,水就会冰,还不如吃雪,十几年已经习惯了。再说拿个保温杯,工具就拿不了了。”赛力别克说。

  作为供电所员工,赛力别克保障着这个边境乡的用电,保障了当地的电光,但在他的心中,“加热克——光明”有着更深的含意。

新疆阿勒泰地区哈巴河县铁热克提乡,赛力别克·哈楞别克(左)和牧民叶尔托列·萨特别克在交谈。新华社记者杜刚 2月4日 摄

  曾经,有一头牛就叫“加热克”。65岁的叶尔托列·萨特别克回忆,2006年3月的一个傍晚,家里的一只叫“黑白花”的母牛已经临盆,他看到小牛的屁股要先出来,这是难产的前兆!之前家里就有母牛难产死的情况,叶尔托列心里着急:这怕是又要死头牛了。

  天越来越黑,原来就昏暗的牛圈里更黑。这样的环境,他没法帮助母牛生产。他想到了赛力别克。

  接到叶尔托列的电话后,赛力别克二话没说,骑着马带着电线、灯泡赶了过来。接上电,推上电闸,“啪嗒”,牛圈亮起了起来,叶尔托列激动地拍着赛力别克的臂膀,连呼“加热克”。

  但紧张的情绪还没能放松,母牛的危险还没度过去。接着,几个人合力将母牛的两条后腿绑到一根横杆上,然后用手摸着小牛,将仍在胎中的牛头转了过来,不一会儿,小牛犊顺利出生。这又引得大家连呼“加热克”,这只新生的小牛,也被取名为“加热克”。

  不仅是与电相关的事情。一些牧民有困难,赛力别克也是尽力帮忙。恰迪提的眼睛做过手术,现在只能模糊地看个大概,心脏搭有支架,放不了牧,也干不了活。7年前,他的儿子因车祸去世,儿媳不久后离去,妻子也已去世。晚景凄凉,靠着低保接济、女儿照顾,他才能维持着生活。

  在恰迪提的电话本中,赛力别克的电话被单独圈了出来。“有些时候要买药,亲戚邻居忙不过来,我就打电话给他,请他帮忙。他随叫随到,我这么一个老头子,他也不嫌弃我,还帮助我,就像是我亲兄弟一样。”赛力别克也会在路过时,送点米面油,为他的生活中添上少许“光明”。

  “加热克、加热克,光明的意思,就像我的心一样,也是‘光明’的。”赛力别克这样理解牧民送给他的“加热克”称呼,他也正用实际行动,践行着这个“光明”的词汇。

新疆阿勒泰地区哈巴河县铁热克提乡,赛力别克·哈楞别克在巡检线路。新华社记者杜刚 2月7日 摄

  记者手记:我们的心惊肉跳,不过是他18年的日常

  新华社记者杜刚

  新疆阿尔泰山脉奎屯岭,连续几个“之”字形的盘山路,车被积雪困住,发动机拼命嘶吼,但车轮止不住打滑无法向前,后车轮距离悬崖也就20厘米,同行者死死抓住把手,不敢喘气。

  这是我们多天之后仍挥之不去的心有余悸。但对赛力别克·哈楞别克来说,不过是18年来的日常。

  赛力别克是新疆哈巴河县铁热克提乡供电所的所长,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他也是唯一的员工。一个多月前,他走了同样的路,仅仅是帮助奎屯岭里一户牧民家更换保险丝。

  直到我们采访,没有一辆车来过这里,因为,这里因大雪早已封山。

  冬季的阿尔泰山,白雪把大地渲染成一幅水墨画。但对赛力别克来说,这幅水墨画,意味着一年中最艰苦的工作环境到来。

  谈起奎屯岭之险,赛力别克说,轮胎打滑几下,“飘移”几下,没啥大不了的,这条路甚至是相对安全的一条路。

  的确,和他在羊肠小道骑马遭遇雪崩,深陷被冻死、被狼吃掉的恐惧,以及和跌入雪坑骨折等险境相比,奎屯岭还真算不得多危险。

  在奎屯岭的加依勒玛乡克勒迭能村,这个冬季只有3户人家,其他人都搬去了距离县城更近的冬牧场。这样的地方,两三户人家,为什么还需要赛力别克和同事巡视检查电路?他说,一个人的用电都很重要。

  春节,意味着阖家欢乐,而对赛力别克来说,就意味着保电压力的骤增。每年春节前,他都要对乡供电所负责的3条共计75公里长的线路巡视一遍。18年来,重大节假日期间,他所负责的612户农牧民没有遭遇重大突发性停电事故。

  18年悄然而逝,但山里的人早已将赛力别克当作至亲好友。说起赛力别克,牧民们有竖着大拇指说“好”,有评价说“比亲兄弟还亲”,甚至在最初的一年半里,因为牧民朋友们热情的招待,他都胖了起来。

  当然,赛力别克也有他的无奈。在他言语中多次透露,对不起小女儿。女儿出生时,因为大雪封山,所以100多天后,他才见了第一面。几年前,他带女儿去乌鲁木齐,女儿因为第一次坐电梯而被吓得直哭,他心疼坏了,怪自己没有带女儿看看大城市。

  采访末,我们问,这么辛苦、这么危险,为什么还要坚守在这里?他说,坚守在这里,就是想要让这里的人们用上安全的电,就是为大家做服务。

[责任编辑:赵静 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