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时代,年轻人承担责任的方式不止一种

女孩冯炼:红军墓前的选择

2019年02月15日 10:57   来源:中国教育报

是红军守墓人,更是满怀憧憬的乡村教师。90后女孩冯炼,正重新出发。

  很难说这不是命运。从出生那天起,女孩冯炼的人生就与一座墓息息相关。

  这座墓距离冯炼家不足百步,没有人知道墓主人的确切名字。青石碑中间,“红军刘连长之墓”几个字竖向排开,正楷雕刻、红漆描就。

  这座墓写在冯炼家的祖训中。整整85年,曾祖父、外公和父亲接力守候,如今轮到了冯炼。

  这座墓见证着长征历史,承载着家族记忆,是冯炼身上无法抹去的烙印。

  因为这座墓,冯炼收获感动、荣誉,也遭遇困惑、迷茫。

  因为这座墓,冯炼不断选择,不断成长。

  离开,回来

  山,青山,连绵的青山。

  四川省南充市南部县地处四川盆地东北部,秦岭和大巴山脉作为天然屏障,阻挡了来自北方的冷空气,让这里的气候四季温和。即便到冬日,冯炼家所在的长坪山也不曾换下绿色的涂装。

  站在她家新修二层小楼的窗边向下望,鱼塘水波和绿蜡般的柚子树叶都在反光。离家那半年,这样的画面时常在冯炼的脑海中闪现。

  和大部分出生于乡村、小镇的青年一样,冯炼也曾向往大城市的生活。

  2016年大学毕业后,相恋多年的男友在广州注册了公司,做起服装生意,邀冯炼共同创业。

  来到广州,她第一次看见直插入云的“小蛮腰”,第一次泡进叫不出名字、只记得“很大很大的图书馆”,也第一次结束异地恋,和喜欢的男孩朝夕相处。

  一切都令人满意,除了牵挂。

  “在外面时,我的心是空的。”冯炼回忆。抽空她心的,正是1500多公里外的长坪山。

  从曾祖辈算起,冯炼家族四代人就一直居住在长坪山上的漏米岩村,耕田养猪,守墓祭祖。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故土难离、守诺重信,在这个家族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。

  上世纪80年代,村里曾组织过一次搬迁,冯炼家没有搬去山下,结果成了唯一听不到生产队大喇叭的家庭。

  2002年,冯炼的外公病危,弥留之际不忘叮嘱女儿女婿回乡守墓。夫妻俩原本在广州谋生,从打零工做到了工程承包,给家中买了村里为数不多的彩电。他们返乡后,家里收入锐减,没多久就成了建档立卡贫困户,直到最近两年才脱贫。

  “只要我们能生活下去,就会把祖先传下来的事情做好。”冯炼的父亲马全民(冯炼随母姓)说。

  没有人要求冯炼必须回家,可亲情本身就是剪不断的线。

  外婆常年服药,父母身体欠佳,妹妹年级尚小,家中鱼塘、果园里的农活都不是小工程。父亲视力不好,玩不转智能手机,有烈属来参观、祭拜,总记不下人家的联系方式,打电话向女儿求助时,电波两头的人一样干着急。

  “我心里不踏实,觉得自己是在逃避责任。”下了莫大的决心,冯炼选择回家。

  这个时代,年轻人承担责任的方式不止一种。有人外出打工,积累家庭财富;有人读书求学,寻求阶层跃升;也有人独善其身,努力不给家人添麻烦。但一个具有共性的现象是,他们往往会离开家乡,去远方寻找机会。

  冯炼的选择是小众的,与当代人口迁徙规律逆向而行。很难判断是在什么时候,家庭的影响和自我的认知已经为这个选择埋下了种子。

  “小时候每到家族祭祀,外公都会带上我。他时不时喃喃自语,说没有男孩子承担家里的责任。”女孩子就一定不行吗?冯炼暗下决心,“一定要把家里的担子挑起来。”

  初中时,爱慕者送来表情达意的书信,冯炼拒绝得委婉:“我和别的女孩不一样。”“我是家里的长女儿,不可能和其他女孩子一样该结婚结婚,在哪里安家都可以。”后来她这样解释,“事儿落在我肩上了,我不做谁去做呢?我要留下来,承担家里的责任。”

  “家里的责任”是什么?冯炼还没有想出标准答案。比如,山上原本没有自家的耕地,如今家门口的田地都是外公和爸爸用锄头、扁担一点点修整出来的,不能让他们的心血白费;比如这么些年,从感情上来说,刘连长已经成了自家的亲人,亲人的墓一定要时时打理,不能让它荒废……

  “回来就觉得踏实了。守住家,守住亲人,这就是我要做的事。”站在刘连长墓前,冯炼抬手拂下墓碑上的一片枯叶,就像拂下亲人肩上的一根落发,再一次讲起刘连长的故事。

  守墓人,讲述者

  中国版图上,名山大川呈三横五纵错落,与它们相比,长坪山太不起眼。

  同样,两万五千里长征史波澜壮阔,与之相比,长坪山上的红军故事不过沧海一粟。

  但这并不妨碍红色成为冯炼的童年底色。

  6、7岁间,每逢中秋、春节,外公都会让冯炼洗净小手,为长眠在老屋背后的祖先们奉上供果祭品。

  曾祖父母和其他一些亲人,冯炼虽然没见过,到底也能弄清楚他们和自己的关系。“可是刘连长是谁?他又不是我们家的人。”小女孩每次发问,外公的故事匣子就会徐徐打开……

  南部县古有“盐乡”之称。1933年8月,为解决川陕革命根据地的食盐问题,粉碎敌人的经济封锁,红军发动了“仪南战役”。

  长坪山地处阆中、仪陇、南部三县交界,地势险要、易守难攻。敌川军第三游击司令马骥伯部盘踞于此,却在与红二十五师师长许世友所率部队的交锋中败北。

  苏维埃政权在长坪山上点燃星火。红军取缔苛捐杂税和高利贷剥削,没收富家土地分给贫苦农民耕种,与山上的老百姓结下情谊。

  在一众战士中,冯炼的曾祖母陈韩氏最喜欢那位姓刘的连长。

  陈家夫妇身体孱弱、度日艰难,因为无儿无女,想把山坡下的井水背回家都找不到帮手。刘连长来到家里,总是背水背柴、脏活累活抢着干,日子一长,夫妇俩便把他认作自己的孩子。

  1933年底,红军开始转移。为了掩护大部队,刘连长主动请缨,带着6名战士留守长坪山。他的行踪被军阀部队发现,终因寡不敌众牺牲,时年25岁。

  敌人扬言,“谁敢去收尸,下场就跟他一样”。但这样的威胁很难吓退一位“母亲”。

  陈韩氏带着几个人,偷偷把刘连长的遗体背了回来,裹上白布,装进原本为自己准备的棺材,连夜埋在老屋后,没有起坟堆,没有立墓碑,只用干草遮住了新土。

  风声还是走漏了。敌人对陈韩氏逼供三天,没问出遗体下落。被放回家后仅三个月,陈韩氏去世,临终前留下遗言:“红军为穷人打天下,连长为我们而死,家族要世代为他守墓。”

  “后来,外公被领养到我家,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长坪山。”冯炼说。久远的故事和真切的记忆,自此接续。

  除杂草、添新土、修裂痕、描碑文,日复一日的涓滴小事,外公做了一生。外公去世后,同样的责任落在父亲的肩上。

  2011年,以刘连长的墓为中心,南部县政府在长坪山建起了红军烈士纪念碑和烈士陵园。陵园依山势起伏,革命年代和新中国成立后因公牺牲的800多南部英灵,长眠于松涛之间。

  自然地,冯炼一家又成为陵园的守护者。

  穿行在烽火岁月,许多烈士并未留下遗体,陵园内多为衣冠冢。黑色的大理石墓碑坚硬、冰凉、无声,碑文上的名字和名字背后的故事却柔软、火热、隽永。

  1960年,烈士何正福在中缅边境剿匪牺牲。半个多世纪过去,弟弟何正兴的短发白了一头,仍不忘领着亲人前来拜祭。

  “他牺牲时24岁呀,没有成家吗?”从烈属手中接过透明塑料袋,抽出里面存放的一沓泛黄老照片,冯炼看着照片上身着军装、笔直端正的小伙子发问。

  “1960年上半年结的婚,结婚几天就走了,到部队去参战了。”烈属回答。

  冯炼低头抹眼泪,又不好意思地为这眼泪作解释:“平时来的家属也有好多,我以为我已经……怎么说呢……生离死别多少还是见过,我以为我可以很平静地对待这些事情,但是没想到……”

  比历史更接近人心的是故事。

  和专注于守墓、祭扫的父辈们不同,如今,听着红色故事长大的冯炼,成了这段故事的讲述者。

  作为陵园的志愿讲解员,每逢重要日子里的纪念活动,或有人专门来参观,她都会抽出时间,带着人们走走看看;她查阅南部县志等资料,想要试着去理解刘连长的选择;她还在家门前的田埂边种下各色雏菊,方便参观者拜祭。

  “南部县曾有12000人参加红军和地方游击队,新中国成立以后还健在的不足千人。”站在长坪山的石头寨门前,冯炼再次说出了烂熟于心的数字。

  寨门上,红军刻下的“不许打穷人”标语还未完全风化;村里的红军街,小学生搬了藤桌竹椅,坐在徐向前故居门口写作业;烈士纪念碑下,一个调皮的小男孩爬上老树杈,双臂作枕头,在冬日午后的阳光里眯上了眼。

  耀眼,平凡

  不久前,冯炼剪掉了从大学开始留起来的落肩长发。“太忙了,实在没时间打理。”她说。

  让女孩忙到无暇理妆的,是一个全新的身份——冯老师。

  2017年,冯炼通过了南部县教师公招考试,进入中心乡小学成为一名语文教师。

  “刚考上的时候,每天晚上想着这个事儿,兴奋了一个月。”冯炼坦言,做教师是家人和自己共同的心愿,从中心乡小学骑车回家,再慢不过一个小时,她有信心兼顾事业和家庭。

  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很快袭来。

  和大多数初入职场的年轻人一样,冯炼对经验的迫切渴求写在脸上——短短一堂课,重难点到底怎么突破?为什么自己一提问,总会有学生陷入沉默?宽松和严厉之间,究竟应该怎么选择——每想到一个问题,她或者垂下眼帘,或者抿一抿嘴。

  而和大多数年轻人不一样的是,她必须在教学和志愿工作间求得平衡。四年级学生第一次住校,作为班主任,她从早晨6点10分起床铃响后开始跟班,一直到晚上9点查完寝室。逢着假期,如果陵园没有参观者,她就回到办公室,改试卷、写总结、练习基本功。学校“三字一画”考核前,她花了一个下午,在一个白纸本上画满了萝卜白菜。

  “没办法,只能多花时间。”冯炼说。

  等待时间解决的困扰,除了经验的缺乏,还有意料之外的“走红”。

  自从冯炼回乡后,媒体对他们一家人接力守墓的事迹着墨更多。在近3个月时间里,她集中接受了六七个采访,拒绝的已经数不清楚。

  聚光灯下,26年的人生被过滤成两个对比强烈、富于戏剧化的关键词——“90后”和“守墓人”。“10万+”报道里,不相识的网友们为她点赞、流泪、致敬。

  时代需要年轻的榜样,冯炼就这样被推至幕前。南部县“新青年”、南充市“新青年”,她经历了很多同龄人无法企及的“高光时刻”,却好像失去了表达内心的机会。

  “听到获奖消息,我脑海中闪过的第一句话是‘却之不恭,受之有愧’。”冯炼认为,在守墓这件事上,自己并没有担当太多,很多荣誉都应该属于南部县人民,特别是这片土地上的祖辈们。

  “老实说,被这么多媒体关注,心挺累的。因为教学工作平时安排得很满,而且我是一个刚入行的新老师,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。我希望能像以前一样,简简单单教书育人,做好家里的事情。”她并不惧怕光环的熄灭。

  困扰都是暂时的。生活的巧克力盒子,终归还是甜味更多。

  比如2018年教师节,学生们偷偷擦掉了黑板报,给冯老师写了大大的“节日快乐”。“那个黑板报是学校要检查的,结果第二天我又花了一个中午才办好。”面对班上的捣蛋鬼们,冯老师是“又爱又恨”,可说着说着她没憋住笑,满是胶原蛋白的脸上挤出了鱼尾纹。

  这真是件耐人寻味的事:决定选择平凡的冯炼,在那一刻忽然耀眼起来。

  本文图片均由新华社记者张可凡摄

  记者手记

  她渴望被重新认识

  刘亦凡 倪秀

  算起来,我们和冯炼是同龄人。因为同龄,对她身上所表现出的“不同”就尤为关注。

  比如,20多岁正是初入社会、乐于向外界表达自我的年纪,但采访邀约刚发出时,冯炼是拒绝的。

  再比如,20多岁的人通常热衷于使用社交网络,朋友圈是自我展示甚至自我营销的平台,但冯炼的朋友圈更新寥寥。南充市“新青年”评选期间,主办方工作人员提醒她为自己拉拉票,她也只在投票结束前一天更新了一条。

  为什么呢?好奇心催促着我们快点出发。许多的疑问,从走近冯炼的那一刻起慢慢有了答案。

  短暂接触中,冯炼留给我们最深刻的印象是“懂事”。这种“懂事”里,有对父母的体谅、对家庭责任的担当,更多的则是对自我清醒的认识和思考。

  回想中心乡小学办公室的长谈,很难忘记冯炼表情的变化——说起媒体赋予的“90后守墓人”这个身份,她脸色淡淡的,甚至有些拘谨;可要说起班里的学生,她的面部肌肉立马活泛起来,有时会无奈地叹气,更多时候是笑着的。

  命运选择冯炼成为家族意志的继承者。在这个不少人争当“网红”的时代,她本可以借此机会获取更多关注和荣誉。但冯炼想选择静静守在自己的阵地,这座阵地,不是外界的定义,而是红军墓园,是家人、学生,是她的内心。

  “我更希望大家以老师的身份认识我。”冯炼正重新出发。

[责任编辑:李敏 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