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08月28日 10:56 来源:新疆日报
爸爸住进城里,任务是接送外孙上下学。
学校每天18时10分放学,爸爸17时30分就守在校门口,不管晴天阴天,也不管刮风还是下雨。他初来乍到,和其他接孩子的家长都不认识,想和人家搭讪,又怕自己笨嘴拙舌说不清话,只好站在那儿听别人聊天。那些人说的事,有些他能听懂,有的就不是很明白。譬如一些年轻的家长见面就常讨论“苹果”“华为”哪个更好,哪个功能齐备,等等,弄得他云里雾里的,只好站到离他们远一些的地方候着。
时间长了,他发现几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也是从乡下来的人,就凑到那几个人不远处听。那几个人开口就说今年种油菜,乡里有补贴,一亩给300元;现在的天气预报真准呀,土豆幸亏埋在土里没挖,这次下雪降霜没冻着……这些爸爸爱听。
接送孙子的活儿比起种庄稼养牛羊要轻松得多,可他还是想他的庄稼。他觉得在他的一亩三分地上种苞米、刨土豆洒脱,每天摸摸羊羔身上的绒毛惬意。一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,木头桩子似的立在学校门口,实在浪费。
还有,女儿家的煤气灶,方便倒是真方便,就是不听话。明明女儿教会了他开关煤气,可是,女儿刚走,那煤气就变得古怪,右拧关不掉,左拧火焰更大,跳跃的火焰把爸爸烤得口干舌燥。他一生气找出家里最大的锅,添满水,把冰箱里所有的羊骨头煮了进去,这下就不用关火了,蓝色的小火苗被爸爸降伏了。那天家里肉香四溢,那一锅骨头让我们一连吃了好几顿,吃得他外孙见肉就捂住嘴巴。
外孙去了学校,爸爸百无聊赖,学女婿的样子开始拖地。拖地渐渐成了他最拿手的活儿,以至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,家里的地板亮得都能照出人影来。日子一久,他常常坐在沙发上瞅着地面发呆,神情还有点沮丧。村里好歹还有个活动室,可以打打扑克,看年轻人跳跳舞,人也不寂寞。
爸爸放弃村里的活动室来到城里,心里多少有些不情愿。可话又说回来,人这一辈子,活的就是为了儿女,不为儿女还得为孙子考虑。一看墙上的表,17时了,他一下子从沙发上蹦起身,快快穿了外套,急急忙忙地赶往学校门口,所有的纠结顷刻间烟消云散。
该给爸爸换件外套了,我强拉他去了商场。我挑了一件他嫌太薄,再挑一件他嫌颜色太淡。70多岁了,还像个娃娃。终于,他看上了一件,这件又薄,颜色还淡,可他中意。我说这件不太好看,他说这件胸前有个小口袋,有用。
回到家,爸爸高兴地换上外套,胸前口袋莫名其妙地多了一支笔。那支笔安静地卡在爸爸衣服口袋里,显得那么突兀和土气。“哈哈哈”,我忍不住笑出了声,“现在谁还往口袋里插笔呀。”爸爸有些不好意思,却没有取掉的意思,甚至还拿手按了按,好像害怕这支笔听见我的嘲笑会从口袋里落荒而逃。
爸爸是个本本分分的农民,因为有高小的文化程度和良好的家庭出身,上世纪60年代曾在县里文工队工作过一阵。20多岁的爸爸和他的伙伴们,梳着四六分的发型,穿着笔挺的中山装,胸前口袋里插着不止一支笔,写写画画、唱唱跳跳,把欢乐和文化送到了公社、送到了草原,送到了每一个角落。那些时光,也许是爸爸最为荣耀的青春岁月吧。后来文工队解散,爸爸回到了农村,又因为曾经在文工队工作过,会写点字,就在队上干起了库房保管员的活儿。似乎爸爸的命运和识字有很大关系,别在胸前的笔成了他前半生的荣耀和勋章。
再后来,包产到户,大家都忙着挣钱,爸爸的笔没有了用武之地,他从此彻底失去了写字的机会。贴着土地劳作了大半辈子的爸爸,腰弯了,背驼了,手变糙了,却不甘心放弃那支笔。所以他总爱往口袋里插支笔,这支笔可以是钢笔,也可以是油笔,甚至是支铅笔。闲下来,他会找些纸来,把纸裁得方方正正,然后气定神闲、规规矩矩地在纸上写字,写来写去就只有几句:毛主席万岁!中国共产党万岁!人民大团结万岁!每个字,他都写得很慎重,从起笔到落笔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每次写到“毛”和“党”字的最后一笔,那个弯钩要特意往上钩一下。写完一句话,他会停下久久地端详,有时摇头,有时点头,有时咂咂嘴,接着继续神采飞扬地写下一句。爸爸就这样写啊写,写过了许多年,从我能识字开始,这些金句就一直陪伴我到现在。它们见证了爸爸全部的青春,已然刻在了他的心中。
一天下午,我去了文具店,买了一盒笔,有12支。当我把一摞纸和12支笔摆在爸爸面前时,他眼睛一亮,转头又呵呵一笑,嘴里念叨着:“现在眼睛不行了!”然后急切地把纸和笔抱进了他的卧室。果然,第二天,他和他的外孙就开始在纸上“耕耘”了,依然是那几句——毛主席万岁!中国共产党万岁!人民大团结万岁!
爸爸的笔,写出的正是他内心最诚挚的情感呢!
作者:付学娟